谭庆禄著作
青岛出版社
《东昌草木记》是《东乡草木记》的姐妹篇。《东乡草木记》于年出版,并获得“第三届泰山文艺奖(散文类)”。历经七年的积淀,承载着作者谭庆禄先生对草木难以割舍之爱的姐妹篇《东昌草木记》问世。
一直致力于倡导复兴博物学的北京大学教授刘华杰为此书作序,称“通过谭先生的文字,那些不起眼的草木连同它们所附着的泥土将一同进入历史”。
《古绝句四首·其三》无名氏作
菟丝从长风,
根茎无断绝。
无情尚不离,
有情安可别。
日前看到一段视频,题为“荨麻杀手菟丝子”,看后令人惕然心惊。貌似柔弱无力的菟丝子,一旦得了天时地利,居然悄无声息地征服了卓然挺立又怀藏利器的荨麻。目睹了自然界这种奇妙的相克相生,我印象极为深刻。
应该是潮湿而温暖的环境,唤醒了泥泞中菟丝子的种子。它们在泥土中翻了个身,种脐处悄然开裂,伸出嫩白的细茎,当细茎触到土壤之后,便将顶着种壳的那一端颤抖着翘起,如同戴了小帽的虫豸,且渐长渐长,在空气中左右晃动,寻找赖以生存的寄主。如果在种子萌发之后一到两天里找不到寄主,那它们的生命历程也只好到此为止。然而,不少菟丝子是幸运的,总是萌生在植物丛中,能够轻易地找到并且挑选寄生的对象。这里说的挑选并非诳话。
刚刚破壳而出的菟丝子,只是白亮亮、颤巍巍的一根,构造比绿豆芽菜还要简单,也更为纤长,然而它的确具备这种能力:在一定半径范围内,选择适合自己依附的植物,在适合口味的植物中挑选强壮的植株,以便日后衣食无忧。
荨麻的厉害,我曾亲身领教过。它周身遍布透明而中空的*针,*针并不坚硬,往往一触即折,折断后*液溢出,让触之者蜇痛难耐,故而又名“蜇麻子”。对此,菟丝子似乎并不知情,也不在乎。它白亮的嫩茎试探着凑近,一旦找到,不管有刺无刺,当即紧紧地拥抱缠绕。奇怪的是,对于如此娇嫩的菟丝子,荨麻那些锋利的*针与腐蚀性很强的蚁酸竟然形同虚设,一点儿作用也不起了。
一旦菟丝子的嫩茎抱紧寄主,其贴近寄主的部分即开始变形,由纤长的丝状变为臃肿的斑块,此时的奇妙益发让人惊叹:如同果真有一只看不见的上帝之手在操着焊枪,将两种植物焊接在一起。这金属器物上焊斑似的东西,正是已经形成的菟丝子的吸盘。借此,菟丝子得以将吸管深深插入荨麻的肌体;在吸盘形成之后,吸盘以下的那一节菟丝再没了用处,于是便渐细渐瘦,渐行枯萎,被雨淋掉,或者被风吹走。
菟丝子的吸管进入寄主组织,部分细胞组织分化为导管和筛管,与寄主的导管和筛管相连,寄主庞大的根系获得的养料和水分即可源源不断地供给菟丝子。从此,一株菟丝子总算落“地”生“根”,真正成活了。
当年吾乡菟丝子存量不大。少年时代的割草生涯中,几乎没有走不到的地方,却不大遇上这种古里古怪的东西。我想,吾乡地少人多,精耕细作,菟丝子难得有藏身之地;而干旱少雨、空气干燥的气候似乎也不利于菟丝子的繁衍。但是,有时候,在最为偏远荒凉的角落,在那些人迹罕至之处,还是会出现它们的身影。
印象中那是晚秋时节,一个阴沉的下午,而且是雨后,我一个人在村后的棉花地里割草,久久找不到多草之地,所以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与邻村土地交界的地方。其实这里也并不陌生,平时上小学,大路是个直角,如三角形的勾和股,我们图近便,在田野之上踩出了一条小路,就是这三角形的弦了。此路不被认可,所以只是时隐时现地斜穿过这片偌大的棉花地。小路之右侧,远远可以看见一片坟地,丘墓累累,碑碣参差,无人时节望之令人背上冷飕飕的。这次是无意中走近,等累累坟丘在棉花棵子间赫然呈现,心里已经有些发毛。然而,这一带的野草因少人光顾而显得别样狂野,种类也较大田里为多。匍匐于地的马唐和虎尾草已纠结成毡,挺生的灰藜和苍耳也密密匝匝。若以割草少年的洁癖,一些种类如苍耳等,是难入法眼的,如仅以割草满筐来说,这片荒僻之地真不失一个好所在。
正埋头割草,在两座坟丘之间,青苍暗淡的石碑旁侧,错杂丛生的灰藜和苘麻丛中,与缠绕的栝楼一起,我看到了菟丝子。
菟丝子因为纤弱,不怎么起眼。但是,深秋已经将它的肤色由嫩*变为赭红,它仍然紧紧缠绕在其他植物的茎秆上,或者探伸在丛生的植物之间。它的形状与它的纠缠,不能不让人心生忧惧。我发现它的根居然植入其他植物的躯体,还兀自开出一簇簇惨白的小花,恐惧之感油然传遍了全身。联想到我当时所处的场景,它的这种纠缠撕扯、不依不饶、**祟祟的做派,确实不能给人好的印象。后读《本草纲目》,至所引录陶弘景的话——“田野墟落中甚多,皆浮生蓝、纻、麻、蒿上”,深感古人体物之精,虽千年犹未变也。
菟丝子(CuscutachinensisLam.),旋花科(Convolvulaceae)菟丝子属植物,一年生寄生草本,又名“吐丝子”“菟丝”“菟丝实”“无娘藤”“无根藤”“菟藤”“菟缕”“野狐丝”“豆寄生”“*藤子”“萝丝子”等。它虽属双子叶植物,而从其初生的细茎看,并子叶也退化得不见了踪影。
菟丝子的繁衍方式有两种:在南方温暖的气候下,它的茎蔓可以藏附于被侵害的寄主身上过冬;在北方,则以成熟种子散落于土壤中休眠越冬。以茎蔓过冬时,翌年春天温湿度适宜时,它就会伺机而动,继续攀缠为害;休眠越冬的种子,经鸟类啄食或人类耕作而传播扩散,要到次年春末初夏,当温湿度适宜,其他植物已经长大时,即在土壤中萌发。菟丝子种子小而多,一株菟丝子可产生近万粒种子。所以,即使有一些萌发的菟丝子因找不到寄主而中途夭折,它们也不至于绝迹灭种。
菟丝子的寄主范围相当广,多数草本双子叶及某些单子叶植物可能成为菟丝子的寄生对象。菟丝子细茎不断分枝伸长,不断形成吸盘,再以此为基地,向四周无止息地扩大蔓延,严重时整株甚至整片的寄主上都布满菟丝子。菟丝子生长迅速而繁茂,容易把整个树冠覆盖,不仅影响苗木叶片的光合作用,而且夺取其营养物质,致使叶片*化易落,枝梢干枯,长势衰弱,影响植株生长,更影响观赏的效果,也有一些寄主因菟丝子过分缠绕而全株死亡。
菟丝子虽然为物甚微,其性也乖张,但在中国古籍中却并非籍籍无名。
《诗经·鄘风·桑中》就有这样的句子:“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朱熹集注:“唐,蒙菜也,一名菟丝。”《诗经》中许多篇章以采集植物起兴,而所采植物均应与先民日常生活有关,或为菜蔬,或为药材。本篇中所采之“唐”,即菟丝子,当属后者。古人对菟丝子的药性认识较早。《神农本草经》云:“菟丝子味辛,平,主续绝伤,补不足,益气力,肥健。汁去面?,久服明目,轻身延年。”
菟丝子的汁液可用来去除人脸上的黑斑,可谓美容良药;而“久服明目,身轻延年”,其效如验,虽今日亦将趋之若鹜。因此,古来博物学家和药物学家对菟丝子颇为重视,观察也日益精细。
《名医别录》有云:“菟丝子生朝鲜川泽田野,蔓延草木之上。九月采实,曝干。色*而细者为赤纲,色浅而大者为菟虆。功用并同。”陶弘景又说:“其实,仙经俗方并以为补药,须酒浸一宿用,宜丸不宜煮。”又《大明本草》曰:“苗茎似*丝,无根株,多附田中,草被缠死,或生一叶。开花结子不分明,子如碎黍米粒,八月、九月以前采之。”《本草图经》则曰:“今近道亦有之,以冤句者为胜。夏生苗,初如细丝,遍地不能自起。得他草梗则缠绕而生,其根渐绝于地而寄空中。或云无根,假气而生,信然。”至苏颂,对菟丝子的生态特征,已察之甚明。最后,李时珍曰:“按宁献王《庚辛玉册》云:‘火焰草即菟丝子,阳草也。’多生荒园古道。其子入地,初生有根,及长延草物,其根自断。无叶有花,白色微红,香亦袭人。结实如秕豆而细,色*,生于梗上尤佳,惟怀孟林中多有之,入药更良。”
我个人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