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虎在云南陆良县铬污染村庄的稻田上弹起吉他。马闪山丨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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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薛小林视觉
王倩
9月20日下午,云南曲靖,陆良化工厂南盘江边的铬渣堆现场。天下着小雨,高虎下车后,突然纵身翻入墙内。这里正在进行环境修复,铬渣已被挖走,留下一个大坑,坑内有一小块含剧*六价铬的“*水”。高虎发现坑边长有小草,“在这么污染严重的地方竟然还有生命。”
9月下旬,痛仰乐队前往云南、湖南、广东三地探访了那里的重金属污染受害者家庭。
“一点一滴去改善,就像水一样,多了就汇成一条河,水滴石穿,重新把它疏通。”探访完云南的铬污染受害者家庭,乐队主唱高虎说。
这是中国摇滚乐队又一次公开介入现实问题。上一次,公众印象较深的,是年,香港BEYOND乐队前往非洲肯尼亚探访、资助贫困儿童。
环保部等部委编制、国务院年2月批复的《重金属污染综合防治“十二五”规划》显示,中国一些地区土壤存在不同程度的重金属污染,主要污染物是汞、铅、砷,其次为铬、镉、铜、锌、锰、铊等。
重金属元素可经空气、水、食物链等途径进入人体,生物*性显著,易引发慢性中*,具有致癌、致畸及致突变作用,对免疫系统有一定影响。
但目前,重金属污染引发的“环境病人”仍面临尴尬现实。据《南方周末》年11月27日报道,中国无公害病的定义及判断标准,“环境病人”无法认定,游离于国家救济体系之外。
年1月1日起实施的新环保法提出,国家建立、健全环境与健康监测、调查和风险评估制度,鼓励和组织开展环境质量对公众健康影响的研究,采取措施预防和控制与环境污染有关的疾病。年5月28日中国*府颁布的“土十条”提出,将着手开展土壤污染与农产品质量、人体健康关系等方面基础研究。
但据澎湃新闻年5月25日报道,在中国的*府部门中,环境污染对健康影响由谁来管还不知道,全国*协社会和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吕忠梅建议指定环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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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号
9月21日,阴,云南曲靖陆良县兴隆村。公路两边稻田金*,还有十来天就要收割。村民刚收割完烟叶,用农用车把烟叶装回家,系成条状,装入烤房,熏烤,大约一周后就干了。
村民吴树良家来了北京的访客。吴树良的大儿子吴文勇4年前因胸腺癌去世,年仅15岁,疑与铬污染有关,但苦无证据。
来的人叫高虎,痛仰乐队主唱,圆脸,道士辫。
高虎没提吴文勇的事,而是和吴树良拉家常,聊烟叶和收成。吴树良家刚收割完烟叶,当天早上他和妻子戚雪英还开着三轮车去卖烟叶。
吴树良抓了一把核桃给高虎吃,还拿出苹果、葡萄,强调“都是自家地里种的”,言语间透着自豪。
高虎看上了吴树良手里的水烟袋。他说自己最早来云南的时候,在昆明的大桥下买过两个,一个送人,一个自用,据说是*用炮管做的,上面还有部队番号。吴树良抽了两袋烟后,将水烟袋递给高虎。
吴家屋顶、院墙、二楼阳台及栅栏上,有鸽子停留,不时发出“咕咕”带着轻轻震动般的叫声。吴树良说那是吴文勇生病时买的,“心里不畅快,(用来)解闷”。当时买了两只,现在已有30多只,每天早、晚喂玉米,“从来不吃,不卖”。
吴文勇住过的房间,地上放着他用过的小号,用一个黑色小箱子装着。还有溜冰鞋。吴树良说儿子喜欢溜冰、打篮球,发病前那个暑假,让舅舅买了一个小号。“还没学会,就生病了。”
年9月18日,开学后两周多,吴树良接到刚上初三的儿子从学校打来的电话,说胸痛、喉咙不舒服。10天后,医院看病,吴文勇被确诊为胸腺癌。
吴树良从房里取出小号给高虎看。高虎说他学过小号,“不好学,没学会”。
近中午,戚雪英做好了饭菜,招呼客人吃饭。儿子去世后的两年,全家人陷入悲痛。尽管已走出,谈及过往,戚雪英不忍落泪。高虎在一旁倾听,给戚雪英递过去纸巾。自称“10岁后从不哭”的高虎,眼中泛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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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据
年8月中旬,兴隆村铬渣污染事件曝光。多人患癌疑与铬污染有关,但官方否认,村民难寻证据。
吴家的三亩田离陆良化工厂的铬渣堆最近,只隔着一条渗水渠。吴文勇从两三岁起,就跟着爷爷到田边放牛羊,在渗水渠玩水嬉戏,在自家被排入铬渣“*水”的水田中低洼水塘游泳,甚至翻上当时没有任何警示标识的铬渣堆玩耍。
高虎和铬污染家庭的吴树良一起制作稻草人并把稻草人竖立在一片即将收获的稻田内。马闪山丨摄
包括吴树良在内的村民缺乏相关知识,不知道铬渣危害,也未被告知。因需在田下挖排放铬渣渗水的暗沟,陆良化工厂曾和吴签过一份协议,协议称挖暗沟的原因,是在地面排放铬渣*水“外观难看”,未提及铬渣危害。
直到年,一群羊在喝了偷倒自陆良化工厂的铬渣污染水被*死后,村民才明白。重金属铬是国际公认高致癌物,溶于水后,生成剧*六价铬。
兴隆村其他患癌村民,被*府和企业以无法证明患病与铬污染关系为由,挡在了追责、索赔门外。但农田离铬渣堆最近,高度怀疑病因的吴树良,在儿子病逝后第二年,状告陆良化工厂索赔。法院因吴树良“未提供吴文勇患病与铬渣污染有因果关系等证据”,判决败诉。
当时兴隆村铬污染事件震惊全国。医生问吴文勇父母是否来自“那个村子”,他们才开始怀疑患病与污染有关。可他们追问医生,得到的回答是“不好说”。
同年,针对陆良化工厂,中国第一起民间环保组织提起的环境公益诉讼立案,却至今未开庭。环保组织仍在寻找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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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
在如今已平静如常的院子里,吴树良夫妇向高虎讲述,儿子病逝给家庭带来的沉重打击。吴家靠种烟叶致富,年便修了两层小楼,后来又砌了院墙,事发前一年,修了高大气派的大门。如果不是祸从天降,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为给儿子治病,他们花掉20多万元。贱卖家中18头牛、48头羊,四处举债。儿子病逝后两年,为还债,吴树良、戚雪英夫妇起早贪黑,“种加拿大蘑菇”,“(凌晨)两三点钟睡觉,六点钟起床”,至今还欠四五万元债。
吴树良、戚雪英夫妇告诉高虎,儿子吴文勇非常懂事,也面对了一般孩子没面对过的残忍现实。确诊病情的诊断书出来后,因为父母没文化、识字少,家中第一个得知自己患癌症的竟是他本人。
吴文勇提出身后要捐献器官。经打听,被告知无法捐献。父母在自己患病后忧心如焚,吴文勇安慰父母,即使治不好,“还有弟弟”,要父母看开。
因怀疑自己患病与铬渣污染有关,吴文勇要父母不要再种铬渣堆旁的农田了。如今这3亩田,紧邻铬渣的一亩因减产早已弃种,另外两亩还在耕种。
偷倒铬渣事件曝光后,有人来吴家的田里采样检测,但没有向他们提供检测结果。吴树良夫妇也不知如何获取。
云南陆良县疑被铬污染的稻田上,吴树良仍担心即将收获的稻子被小鸟偷食,用稻草人守护着。马闪山丨摄
他们希望知道农田是否已污染,如果污染,他们就不再耕种。“我们娃娃的病就是因为别人不告诉我们(实情害了我们),我们不想再去害别人。”他们把这个想法向高虎重复了多次。但他们表示,在没确定农田污染前,仍会耕种,因为农民靠种地吃饭。
铬渣污染事件曝光,兴隆村被外界称为“癌症村”。此前稻米一般比邻近村子“多卖两毛钱”。此后,物产无法卖出,甚至一度连人都被避之唯恐不及。
事发5年后,村民仍喝桶装水,不敢喝机井里抽的地下水。米偷偷卖掉,再从外面买。阴影笼罩在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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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烟
5天后,痛仰乐队另外两名成员,贝斯手张静、吉他手宋捷,和湖南当地环保组织曙光环保一起,探访了兴隆村公里外的湖南常德石门县鹤山村。
在张静眼里,鹤山村和痛仰乐队巡演路过的不少地方一样,普普通通,甚至外表看上去还蛮好,一派田园气息。可它却是全国闻名的“癌症村”。“就像一个水果一样,皮是好的,但打开是烂的。”张静探访鹤山村后说。
在湖南石门,宋捷和张静面对砷污染治理现场开挖的土地。马闪山丨摄
始于年代的石门雄*矿(下称磺厂)采冶,给鹤山村带来阴影。医院副院长赵光明统计,截至年,当地有多人砷中*,多人死亡,“主要以肺癌、皮肤癌为主”。
张静发现,流经磺厂的小溪河床是用水泥做的,据说是为了控制河底淤泥里的砷污染。
长期在当地工作的曙光环保重金属项目负责人高亮说,鹤山村的人,对外来者特别敏感。“比如你去当地某户人家,主人会先给你倒杯茶,看你喝不喝。如果不喝,可能不会有多少话跟你说。”
9月27日下午,曙光环保工作人员带张静、宋捷在砷中*皮肤癌患者赵启兵家探访,村民龚兆喜来反映医疗救助卡问题。
曙光环保负责人刘曙介绍,该机构两年多来在鹤山村进行砷中*病人救助和污染治理监督,一年前发起募捐,给鹤山村病情较重的砷中*患者发放每人元医疗救助卡,医院治疗。
龚兆喜先在一旁等候,提到妻子患精神疾病,并给访客发烟,一再强调烟“是云南的,不是本地的,不含砷”。
张静等人接烟后离开,没太在意这一细节。第二天早上传来消息,龚兆喜因心肌梗塞去世。众人怅然。
离开鹤山村,宋捷还前往多公里外的广东深圳,探访了寄居在儿子打工处的广西大新县镉污染受害者*贵强。
*贵强手指关节变形、四肢肿胀严重,居住在深圳南山区一个城中村的出租房里。一家五口住的50多平米房子拥挤,客厅放了床,*贵强晚上就睡在这张床上。
窗户被遮得只剩下几道光,房屋昏暗。*贵强称,光照会加剧他针刺般的骨痛。
宋捷到来时,由于客厅狭小,放不下座椅,和*贵强坐在床上交谈。他发现*贵强的症状和日本痛痛病(镉中*)人相似。
两年前,*贵强所在的大新县常屯镉污染事件被媒体报道后,曾有当地官员来他家看望。“他们没告诉我是什么病,由什么引起的。”*贵强说,他非常想搞清楚自己患病的原因,但至今无从知晓。
广西大新。马闪山丨摄
大约十年前开始,*府给当地村民每人每月免费发放30斤大米,禁止耕种田地。村民们失去生计来源,年轻人多外出打工,留下老人和孩子。
*贵强的妻子两年前来深圳带孙女,他在家生活无法自理,只能寄居在亲戚家。“筷子都拿不稳,做不了饭。”今年*贵强只有背井离乡来深圳投靠儿子。
*贵强的儿子做空调安装工,每月多元工资,很难在深圳买房定居。“留不下,也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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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撞
痛仰乐队成立之初,是一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