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医生给我们讲述了她一位病人的故事。
一
这天，我们科正组织医生病例讨论，护士突然过来找我，小声说：“新收，安排好床位了，是主任的熟人！”我赶紧过去，产妇叫阿茹，有点婴儿肥，皮肤白嫩，长得很漂亮，有邻家女孩的感觉，就是说话慢慢吞吞，问她名字、年龄都要想半天，很多病史情况都是她父亲帮着说的。第一次生孩子，可能会有点紧张、害怕，我也就没有多想。问完、检查完，我转身想走，她父亲竟然拉住我，强调她以前很健康，什么病都没有。我笑笑说：“知道了。”
入院后，阿茹的父亲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女儿，连倒杯开水都不让她自己来，比她丈夫还紧张、细心。她丈夫倒很让我失望，个头不到1米6，衣着土气，样子也不敢恭维。护士偷偷跟我开玩笑：你看他们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现实版！这男的有什么优点，她父亲竟愿意把千金交给他！
两天后，她临产了，马上转进产房待产。
二
阿茹的丈夫还没到，老父亲焦急地在外面等待。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他不像一般家属那样充满期待、喜悦，而是一脸愁云惨雾，在产房外不停地踱步，握紧拳头，恨不得冲进去帮她接生一样。我过去安慰：“别担心，你女儿一定能生个胖孩子的。”他看看我，没说话，继续低头踱步。
那边厢，产房突然打来电话，说有个产妇疯了，弄得里面一塌糊涂，要我赶紧进去帮忙！我赶紧跑过去，只见阿茹在大喊肚子疼，把针头拔了，满产房乱跑，还往床底下钻。助产士从没见过这样的产妇，按也按不住，说这样肯定生不下来，让我问问家属怎么回事。
阿茹的父亲一下子就傻了眼。左顾右盼，见女婿家的人还没来，才说出实情：阿茹自小患有精神病，孕前一直在吃药，能控制得跟正常人一样。但怕药物对胎儿有害，私下停了药十个月，虽然一直没有发作，但人已经明显反应迟钝，有时连言语都不清晰。本来打算生完孩子就马上恢复吃药，结果到临产还是犯了病。
听到这里，我脑海中出现了去年发生的一幕：有个妊娠期糖尿病的产妇，按常规剂量胰岛素用药效果非常不理想，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问她家人，她父亲大大咧咧的说没什么事，母亲也含含糊糊。我觉得有问题，不断追问她家人，后来她母亲怕了，特意过来告诉我实情，叫我千万保密。她16岁时得了坏死性胰腺炎，胰脏不能分泌胰岛素，只能依靠注射外源性胰岛素。恋爱、结婚时，她都瞒着丈夫自己偷偷注射，血糖也一直控制得很好。这次怀孕，她是故意将血糖控制不好，以“显示”自己患了严重的妊娠期糖尿病。我想想，因为有大约30%的妊娠期糖尿病患者产后会转为2型糖尿病，她这么做就能让这个病见光，自己的病史也就掩饰过去了。
想不到这样的事又被我遇上！不同的是这次的情况紧急得多，一不小心可就是两条人命啊！
三
刻不容缓，马上叫麻醉师将她“放倒”，紧急手术，生出一个女儿。手术室出来后，我特意把阿茹安排在单独的病房里，全科人员的神经都绷紧了，毕竟头一次有发作期的精神病产妇住院。
果然，麻药一过，十个月的停药、产后激素刺激，产程的回忆，再加上手术的创伤，阿茹发作得格外厉害，连她父亲都不认识，大小便都拉在床上，大喊大叫，他过去保护她还被她乱抓乱咬一通。
急请精神病院的主任来会诊，原来都是认识的老病号了，怀孕的事也隐瞒着他。他开了几种药，终于把她的病情稳定住，人却变得很淡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的半天不转一下。
祸不单行，术后切口在愈合过程中总有点痒痛，一般人可以忍受，她却很不听话，整天撕开纱布乱抓乱挠，结果切口感染，不得不延长住院时间。我每天都要打开她的伤口，清理烂肉，消毒。她的表情非常单纯、可怜，每次都张着小嘴喃喃问我：大夫，我要生孩子了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说安慰的话她是否能懂，只听到一旁的父亲唉声叹气。
四
自从术后，我再没见过她丈夫和他家人出现，甚至连探病的人都没几个，可能是他们对阿茹隐瞒疾病的不满和抗议。她父亲一个人照顾女儿，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还要不时去看望寄住在儿科的外孙女。
一个月后，阿茹的伤口愈合。出院时，她丈夫仍然没有露面，老父亲一手抱着外孙女，一手拉着女儿，走出病区的大门。
这时护士在纷纷谈论他的故事。原来，他的妻子，阿茹的妈妈也患有精神病，当初也隐瞒了他。他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着妻子和女儿，沉重的负担让他比一般人都显老，明明五十多岁的人看着却像六七十。由于担心自己身体越来越差，他不得不给女儿找个婆家。他托人找了个老实的农村青年，想着只要能照顾女儿一辈子，就是穷一些也无所谓，他宁愿用自己的退休金贴给女儿。可想不到最后竟弄成这个局面。
五
我国婚姻法规定，患有精神分裂症、躁狂抑郁型精神病以及其他重型精神病，未治愈前不能结婚。从医学上说，这些病虽然都能治疗，但相当一部分预后不良者还是不应该结婚；即使经治疗后病情得以控制，精神症状缓解，疗效巩固较好者，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恋爱结婚，但也必须跟对方说明自己的实情，不应隐瞒病情，更不能欺骗对方，这不仅是不道德的，而且一旦实情暴露，会影响恋爱婚姻关系，对患者本人也是个打击，甚至会诱发病情复发。而从优生优育角度出发，也最好不要生育，这样对自己，对家庭和社会都有利。
理性判断，老父亲让法定不能结婚的女儿结婚，让她生育，对男方隐瞒病情，擅自停药，甚至隐瞒医生，这样的一错再错最终酿成大错，很不值得同情。若他能想深一层——稍有差池，女儿和外孙女的生命可能就此断送，足以让他余生都在道德拷问中度过的罪恶感还会让他作出这样的判断吗？
作为医生，我们只能用微薄的力量去捍卫一小部分产妇的健康，减少疾病的危害。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无论有怎么样的内情，病人还须对医生坦白，不隐瞒病情，才能让我们作出正确的判断，把力用到刀刃上，否则一切都将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