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晔问仁医,作者唐晔
晔问仁医
与医者面对面,口述实录,弘扬医学界正能量。
「
时毓民
无憾人生
」
人物介绍
时毓民,国家级名老中医,曾任医院中医科主任、上海医科大学中西医结合研究所儿科研究室主任、上海医科大学中医教研室副主任、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儿科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上海市中西医结合学会儿科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全国著名中西医结合儿科专家。现任上海医院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市中医特色性早熟专科学术带头人;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儿科专业委员会顾问;上海市中西医结合学会儿科专业委员会名誉主任委员;第二届国家二部一局名老中医药学术经验继承班导师;上海市高级中医临床人才培训班导师。擅长应用中西医结合方法诊疗儿童性早熟、小儿肾病、肺炎、哮喘、反复呼吸道感染、胃窦炎、遗尿等儿科疾病,疗效显著,总结出系列成熟经验方。在国内外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余篇,主编《儿科疾病的中西医结合治疗》、《儿童性早熟中西医结合论治》等专著14部。时教授还是国内知名的医学科普作者,为医学尤其是儿科医学知识在大众普及做出了较大的贡献。获年获国务院颁发的特殊津贴。在年获上海邝安堃中西医结合优秀工作者基金奖,年获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颁发的全国中西医结合贡献奖,获3项科普著作奖。
采访笔记
我在两个月内,到过他家两次,每次都是一个多小时的访谈。第一次,我们聊上海中西医结合学会儿科专委会的历史,他作为创始人,首任主委,当年发起组织这一学术团体的诸般曲折、不易、光荣与幸福;第二次,我们聊他的人生,从一位西医,成长为全国名老中医,这沿途的风景和内心的起伏。
八十二岁的老人,已经没有讲故事的精力,删繁就简,言简意赅而令我抓狂。但是,我还是被他感动了,不是因为这位和善的老人,两次都准备了大盘的结结实实的水果递给我——第一次是红提,第二次是柚子,而是因为他说的一个细节。
“一来二去,孩子和你熟了,会像小猫小狗一样扑到你身上给你捣乱,摸摸你脸,叫你爷爷,还把糖果塞进你的嘴里。有个男孩子,八岁,虎头虎脑的,特别爱做手工。我给他看了一两年,今年春节前,他把一件小礼物端端正正地放在我桌上,时爷爷,这是我自己剪的,祝你新年快乐,他大声说。那是一个手工作品,一个非常漂亮的手工纸花瓶,一层一层,瓶身是孩子稚嫩的字体,看得出特别上心思,他妈妈说,孩子是整整花了一周时间,还拒绝了去迪士尼,终于赶在节前完成的作品,孩子说,要送给时爷爷的,一定是最好的。这样的小礼品还蛮多的,大概可以放满一桌子。”
他说,以前就喜欢孩子,干了儿科工作就更喜欢了。“孩子跟大人不同,天真烂漫,一有好转马上生龙活虎,他们能让你看到一种蓬勃而永不停歇的生命力,和孩子们相处,可以老得慢一点。”
他现在还看着一周三个半日的门诊,依然人来人往,我问,如果停下来的话会怎么样。他说,停下来的话,就不看了。“明年年底,专家门诊就要停了,其实80岁以上,医院规定就不能看诊了,因为带研究生的关系,国家规定延长三年,到明年年底就结束了。退休后,我就到养老院去了。”
我忽然有些感伤。我想起十多天之前,就在上海中西医结合学会儿科专业委员会成立四十周年的活动上,他静静地在台下坐着,微笑,与往日一样的平静。看着台上一页一页的历史翻过,一张张熟悉的场景出现在眼前,我不知道他那时那刻在想什么。
“您在想什么?”我终于问他。
“八十年代刚开始的那段时光,西学中,进中医科,筹办儿科学组,许多人不在了,许多人又来了,人生就是如此。”他说。
我理解他的感受。日子像伏在绸缎上的水滴,转眼流过了很长,我抽丝剥茧想翻看时光雕刻的过往,依稀听到了远方的声音,使我辗转反侧,神游千里。我仿佛一次次坐上时光的列车,回到年代,一切开始的地方。
口述实录
1
典型的“西学中”
唐晔:时教授,您当初是怎么选择儿科领域的呢?
时毓民:选择儿科是“阴差阳错”。我出生于年的安徽寿县,那里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早年的时候,母亲得了肺结核,家里人都很着急,当年没有什么特效药,我记得只能用松叶松针煮了茶,让病人喝下去,算是一种民间疗法,其实也没什么效果。听说有一种外科手术可以治疗肺结核,但要去三根肋骨,代价是五根金条,我家也不富裕,所以没有条件尝试,母亲的病一直拖到年,走的时候56岁。
母亲的这一场病,对全家人来讲,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很小我就决意将来一定要学医,以后可以帮到家人,果然,事随人愿,年,我考入上海第一医学院医疗系,当我成为一名实习医生的时候,母亲已经由肺结核转变成肺心病,心力衰竭,我回到家里就给母亲打针……毕业时,我对神经内科很感兴趣,第一志愿就是神经内科。医院选择了我,开始不太适应,也并不快乐,直到真正进入科室,看到孩子们可爱、单纯,慢慢也就爱上了儿科,医院扎根了。
唐晔:您后来成为顾文华教授的学生,是典型的“西学中”吧?
时毓民:是的。我最早是在呼吸内科,和呼吸科的专家一起研究儿童哮喘,到了年,国家号召“西学中”,医院规定所有的内外科医生都要到中医科轮转三个月。年,医院中医科主任顾文华教授学了三个月。
顾老是上海十大名中医,徐氏儿科的传人,在哮喘、性早熟、肾病方面都有很深造诣,跟着他学习颇有收获,三个月后意犹未尽,我就提出再延长三个月,后来虽然回到西医了,但是我管的病房是中西结合病房,主要收治肺炎病人,顾教授虽然是中医,但一直和西医医生联合查房,他提倡中西医联合起来,用中医中药,减少西医介入和用药副作用,这种思维方式给了我很多启迪,所见所闻,历历在目。比如,当时西医对病*性肺炎没什么好办法,我们用中药静脉点滴,效果十分明显,我觉得,中医学是一把解决疑难病症的钥匙,打开一道门之后,内有数不尽的宝藏值得挖掘。
顾教授医术精湛,擅于思考,他处方的特点是以温阳为主——那时的小孩子体质跟现在不一样,多营养不良,表现为脾肾阳虚,怕冷、面色苍白、贫血之类,他重用附子、桂枝,效果非常好。年左右,就有人找顾教授治疗性早熟,西医对此也没什么好办法,他觉得是阴虚火旺,结果治疗效果十分明显。而人品也是顾教授的独特魅力,老师学术态度严谨、为人谦和,他对病人特别好,和小病人说话总是蹲下身子,和风细雨。他身上散发的这种人文情怀是我始终敬慕的。
我跟了顾老十年,查房、抄方,到年,他鼓励我要博采众长,推荐我去中医学院专门攻读了两年西学中,两年后学成回来,当时院长找我谈话,鼓励我不要放弃,继续中西医结合的临床治疗,于是我转投中医科。从那以后,我就成了一个很彻底的“转变者”。
西到中的转变,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病人的受益。治疗方法更多、更融合,尤其是那些单纯使用中/西医手段有缺陷的疾病,联合治疗的效果是无法比拟的。比如肾病综合征,刚开始用西医大剂量激素治疗,副作用很大,库欣综合征、过度兴奋、感染等等副作用接踵而来;但这时候把滋阴去火的中药加上去,就会明显好转。如果单纯激素减半,病人就从兴奋转为萎靡,胃口也差了,脾肾阴虚,这时候加上补肾阳的方子,对提高免疫功能、减少复发都很有效。可见,中西医是相互补充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西医主张对症,中医整体观念很强,重视全身调养。就比如肿瘤,西医主要治瘤,中医主要扶正,一个攻一个补,和中国哲学很像。我正是看到了中西医结合的前途,才坚定地选择了这条道路。
唐晔:您和顾文华教授都是名老中医,您觉得,和老师相比,你们有哪些是相似之处,不同之处?您用药的特点是什么?
时毓民:相同之处是,我们都是为病人考虑的更多一点,性格都不张扬,比较低调,尤其是顾老,对名利一般都不计较、无所谓,这也影响到我。还有就是对中医的热爱。我们的不同在于,我继承了他的经验,但是也做了一些改革,比如他用药温阳为主,我以清热为主——这是根据时代变化,疾病的成因而变化的;还有就是,他读过的经典著作比我多得多,而我在中西医结合方面,尤其是诊断方面,更突出一些(笑)。
中医应该以辨证论治为主,一人一方,我开的方子90%全部是汤药,中成药开的很少,剂量稍微偏重一些,还坚持一个原则——不坚持单用中药,比如哮喘急性发作,需要用的西药还是都要用的。我的哮喘病人,都是中西药结合着治疗。我比较喜欢用*芪,补气扶正,提高免疫功能,一般用到9克到12克。
2射干合剂用了40年
唐晔:八十年代初,您带着团队创新研制了一种新药,叫射干合剂,饮誉沪上,家喻户晓,您说说这个药吧?
时毓民:射干合剂的前身是射干麻*汤,吃了好些年,主要治疗寒性咳嗽。到了年,儿童热性咳嗽多起来了,所以在射干麻*汤的基础上改了处方,用清热的药较多一点,原来治疗寒性咳嗽,现在变成热性咳嗽,后来又提倡便利化,就做了好多复合剂——小孩子对汤药并不是特别喜欢,就改了剂型。从年开始,一直沿用到现在,用了有40年了,估计几十万瓶了(笑)。
唐晔:医院的性早熟门诊,发轫是您担任科主任的阶段,当年您是怎么开展工作的呢?
时毓民:我是年担任中医科主任,学科要抓重点,重点就是性早熟专病门诊。年代初,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家庭生活条件改善,性早熟这种疾病开始被注意到了,虽然发展得非常快,但广大市民并不了解,我们在《新民晚报》上开了科普专栏,详细解读了性早熟的原因和种类,病人一下子就涌过来了。那时候病人太多,一个周四门诊就是五六百个病人,科室五六个医生一起看。有些小孩子两岁就来了月经,乳房有隆起,家长很紧张,经过中药治疗以后,慢慢恢复了正常,我们的性早熟专病门诊,也得到了院领导和家长们的充分肯定。
唐晔:我知道您带出了一批好徒弟,桃李满天下,而且早早培养了接班人,扶上马送一程。
时毓民:是的,我收学生看重的是他们对中医的热爱,对中医有信心。至于接班人,我是年左右把接力棒交给我的学生俞建教授,那时他也才三十几岁。对学生,要尽量爱护他们,激发他们的潜能。
唐晔:您对“医德”这两个字是怎么理解呢?
时毓民:当年我母亲在病中,有医生说,要是不拿金条出来手术,就没得救,等于慢性自杀,他的话令我们全家陷入无尽绝望,而有的医生就安慰说,不要紧的,精神方面可以改善一下,虽然没有特效药,但还是能用中药缓解一下症状的,一下子又让我们看到了生机。两种人品,高下立判。
唐晔:您早已经退休了,但现在每周还有三个半天的专家门诊,工作之余,还有什么消遣?
时毓民:退而不休倒是真的,我每天仍然在学习行业的新动向。空下来就侍弄一下花草。阳台上的太阳花种了好多年,它们就像我天天要面对的孩子一样。阳台上还有长寿花、瑞香和红梅,我都养了很久了。
我还有个爱好是写科普文章。我有一个